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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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積雪的微光從高處的小窗漏下來,映得斂屍房中一片慘淡,紀長清邁步進門,見正中的窄床上放著童淩波的屍體,頭發剃光了,頭皮上裹著幾層濕漉漉的白紙,散發出淡淡的酸味。

王儉守在床前,緊張得像個護雛的母雞:“賀蘭渾,驗屍這麽要緊的事,誰許你帶外人過來?”

“不是外人,”賀蘭渾緊跟著走進來,“她是玄真觀紀觀主,這傷口古怪,我特地請她來看看。”

“玄真觀主,紀長清?”王儉吃了一驚,眼見紀長清走近了,伸手似是要揭白紙,連忙橫身攔住,“不許動!”

紀長清看他一眼,分明是昳麗如仙的容貌,王儉卻覺得一股威勢猝然壓下,心裏一下就怯了:“賀蘭渾,你來跟她說!”

“道長還得再等一會兒,”賀蘭渾解釋道,“童淩波頭上那個傷口極淺極小,看不出端倪,須得用酒醋浸了白紙蒙住,如果還有內傷淤血的話一個時辰後就能顯現,眼下還差三刻鐘。”

紀長清轉身離開:“時辰到了再來找我。”

“道長別走呀!”賀蘭渾三兩步追出去,“趁這會子功夫,咱倆對對張良娣的案子。”

紀長清腳步不停:“張良娣之死乃是妖物所為,不需你管。”

“是妖沒錯,不過道長,宮中戒備森嚴,若是沒人相助,那妖是怎麽進來的?為什麽要害張良娣?還有沒有其他人知情?”賀蘭渾緊緊跟著,“道長,這件事覆雜曲折,絕不僅僅只是捉妖那麽簡單。”

桃花眼映著雪色,幽光一閃:“況且人心裏頭,未必就沒有妖,我經手的大小案子不下百件,論起捉妖,我不及道長,但若是探查人心,道長怕是不如我。”

紀長清停住步子。捉妖不難,可張惠之死,牽扯到的不僅是妖,更有宮城中無數的人,她自生下來便在道觀中,對於俗世人心既不了解也沒興趣,又該如何去探查?問道:“你想商議什麽?”

“咦?”桃花眼眨了眨,賀蘭渾露出平日裏沒什麽正經的笑容,“道長居然這麽好說話?是不是被我這一身正氣折服了?”

眼見她纖長手指微微一動,分明又要使那些神出鬼沒的招數,賀蘭渾立刻認慫:“罷罷,我不說了,道長千萬別動手。”

一指前面的公廨:“進去說吧。”

他當先領路,紀長清停了片刻跟上去,青芙幾個忙也跟上,進門後只覺得腳底下忽地一軟,低頭看時,齊著兩壁鋪著數丈見方的地毯,華美的紋飾中嵌著金銀絲,腳踩上去寶光流動,青芙認得這個,是波斯來的上品,一尺便值幾十貫,這麽大一塊,該是多少錢?

賀蘭渾走到書架跟前,翻找著卷宗:“道長先前提起桃符,是不是東宮的桃符有問題?”

“假的。”紀長清道。

“果然。”賀蘭渾取下一個卷軸,打開遞過來,“東宮的桃符由太常寺制作,太子家令負責張掛,等這邊事畢,我立刻去審問。”

紀長清低眼一看,是洛陽地圖,標著各處坊市城門,又用朱筆黃筆畫著許多小圈,賀蘭渾道:“這是洛陽城的佛寺道觀分布圖,朱筆的是佛寺,黃筆的是道觀。”

紀長清便知道,他也預備從寺廟入手,追查那個火焰圖案,將地圖遞給青芙:“收好。”

“道長跟我,還真是不見外。”賀蘭渾笑吟吟的,從架上又取下一冊案卷,“這是蓬娘案的口供。”

紙上密密麻麻記了數十人的口供,紀長清一目十行看下去,迅速拼湊出蓬娘生前最後幾天的行蹤:辰初練舞,巳初練曲,巳正迎客,客少的日子亥時就寢,客多的日子子時、醜時也未必能睡。

紀長清翻到最後一頁,又從頭再看一遍,沒錯,一天十二個時辰,從早到晚,日覆一日,蓬娘幾乎從沒出過淩波宅,除了每月十五和同伴到旌善坊的菩薩寺燒香。

旌善坊,菩薩寺。紀長清拿過青芙手裏的地圖,賀蘭渾連忙湊過來,指著中間一處:“這裏。”

紀長清定睛看去,洛水橫貫東西,玉帶似的水面上架設幾座橋梁,西邊最大一座名曰天津橋,一頭連著北城的皇城端門,一頭連著南城的積善、尚善兩個坊,旌善坊就在尚善坊東邊。

此處距離北市,幾乎是小半個洛陽城的距離,北市也有佛寺,蓬娘又何必跑這麽遠,到南城燒香?

“除了燒香,更多應該是想出去逛逛。”賀蘭渾知道她不懂這些,解釋道,“她們這些伎人平時被阿母看得很嚴,想要出門燒香,得先給阿母交一貫錢,既然出來一趟這麽難,自然要走遠點逛逛,況且去旌善坊要過洛水,走天津橋,那裏可是城中最熱鬧繁華的地帶之一。”

紀長清看著地圖上從北市到旌善坊縱橫交錯的道路,微微蹙起娥眉,淩波宅中那些光鮮亮麗的舞姬,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嗎?“她們不能自主?”

“不能,身契都在阿母手裏捏著呢,”賀蘭渾道,“除非能贖身……”

“賀蘭渾,”門外一聲喚,裴諶走了進來,“童宣一直鬧著要見你,我把他帶過來了。”

童宣緊跟著進門,兩只眼睛哭得通紅:“賀蘭郎中,我母親的遺體呢?”

昨夜賀蘭渾要帶童淩波的屍體回去檢驗,童宣卻認定童淩波死於意外,怎麽都不讓他解剖屍體,賀蘭渾哪裏管他?命裏正看住淩波宅一幹人等不得走動串供,自己帶著屍體回了刑部,童宣想到裴諶一向跟他不對付,連忙求到裴諶跟前,果然裴諶一口答應,帶他進宮來訴冤。

賀蘭渾瞥了眼童宣:“令堂的死因還沒查明,屍體正在查驗。”

“驗屍?”童宣驚叫一聲,“誰讓你驗屍的?!”

他攥著拳,急怒之下說話有點結巴:“母,母親她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,誰許你驗屍?我,我不答應,快把母親還給我!”

賀蘭渾不動聲色:“驗完之後,自然會送還回去。”

“不行!人都死了,你還要把屍首弄得七零八落,讓人死了都不能安生!”童宣撲通一聲,跪倒在裴諶面前,“我不驗屍,我絕不驗屍,求裴公給我主持公道啊!”

“賀蘭渾,”裴諶神色悠閑,“此案無人告官,亦沒有證據表明童淩波不是意外身亡,除非童宣同意,否則,你不能驗屍。”

“嘖嘖,裴七,”賀蘭渾搖著頭,“你為了跟我過不去,這是臉都不要了嗎?當時你也在場,你敢說沒有疑點?”

裴諶臉色一寒:“我只信證據!賀蘭渾,你若是能找到證據表明不是意外,我自然心服口服!”

“你服不服的,關我屁事?”賀蘭渾擡高聲音,“來人,把閑雜人等都叉出去!”

賀蘭家的健仆立刻沖進來,架起童宣就往外走,童宣死死抱住門框,大哭大喊:“你打死我吧!我連親娘的屍首都不能保全,我還活著幹什麽!”

不遠處一陣腳步聲響,蘇德真得了消息急急趕來:“住手,都住手!”

他抖著花白的胡須,連連嘆氣:“賀蘭啊,這麽辦不妥當啊,又沒人報案,連個苦主都沒有,怎麽能擅自驗屍呢?況且又是女人,赤身露體的於風化也不好,賀蘭啊,快把屍體還回去吧!”

“此案疑點頗多,唯有驗屍才能查出真相……”餘光突然瞥見紀長清閃身出門,賀蘭渾顧不得別的,三兩步追過去,“道長要去哪裏?”

“時辰到了。”紀長清徑自向斂屍房走去。

“不錯,時辰到了。”賀蘭渾心中豁然開朗,誰要跟這些人歪纏?時辰到了,驗屍去!

斂屍房內,白紙一層層揭下,露出童淩波光禿禿的頭皮,賀蘭渾定睛看去,那個針尖大的小紅點左側隱約顯出指甲蓋大小一塊淤痕,顏色極是淺淡——如果是能夠致死的出血量,淤痕至少應該是這個的幾倍,這種情況一般來看,更像是墜落時造成的小內傷。

難道他之前的推測都是錯的,童淩波當真只是失足墜亡,並沒有內情?

劍眉微揚,賀蘭渾沈吟思索,門外長叫一聲,童宣哭喊著沖了進來:“母親!你們居然剃了我母親的頭發!”

他捶胸頓足,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:“我母親明明死於意外,你怎麽能這麽糟蹋她的屍體!我要去告你!”

“閉嘴!”賀蘭渾低喝一聲,“若想知道真相,須得開顱檢驗。”

“開顱?”裴諶冷笑一聲,“分明只是失足墜落,你還要開顱?你為了攬功不顧一切,可笑!”

“賀蘭啊,這就是失足墜落,沒有疑點,”蘇德真嘆氣搖頭,“快把屍體還回去,入土為安吧!”

果真只是,失足墜落嗎?賀蘭渾死死盯著那極小的淤痕,所有的跡象似乎都指向童淩波死於意外,可他看見的那道微光呢?童淩波極少的出血量和她在空中毫不掙紮的怪異跡象呢?

不,他沒弄錯,必須開顱,查清童淩波死亡的真相!

錚!耳邊突然一聲劍氣長鳴,賀蘭渾擡頭,見紀長清手握一柄澄碧長劍:“讓開。”

賀蘭渾下意識地閃身,下一息,星辰失劍爆出千萬道碧青光芒,罩住童淩波灰白的顱頂,紀長清兩指捏訣清叱一聲:“觀照四方!”

一道幽光自童淩波頭頂激射而出,投上星辰失澄如秋水般的劍身,是童淩波頭顱內的圖影,紀長清低眼:“有傷。”

賀蘭渾望著她,那夜被她統治的感覺暈眩著再次襲來:“開顱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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